“If I was White, I could live, shop and socialise wherever I want. If you’ve walked into Real Estate Agencies where houses and units To Let suddenly become Taken, and just as suddenly become Available when you leave, then you know what I am talking about.”
(如果我是白人,我就能想去哪儿住、购物、社交就去哪儿。如果你走进过房地产中介,发现待租的房子和公寓突然就显示“已租出”,而当你离开时又突然变成“可租”,那你就会明白我在说什么。)
在澳大利亚堪培拉的国立美术馆中的展览
去年七月,结束在英国的学业与短暂漂泊的生活后,我搬家到了澳大利亚,开始了在悉尼大学读博的新生活。一年的生活很快过去,我租的公寓也终于到期了。这期间,我曾无数次因为小区的“住宅管理员”(building manager)的种族歧视行为而想要一走了之,却碍于提前解除合同退租可能会损失的大笔押金而还是选择了熬过这份12个月的租约。合同快要结束的时候,给中介写邮件表示不愿续租的那一刻松了一口气。然而,我当时高兴得有些早了——重回暗流涌动的“租房市场”,肤色与国籍依然是隐形而又有些沉重的枷锁。
正式搬家前一个月,我和现在的室友一起去了澳大利亚的首都堪培拉的国立美术馆。在关于多元融合与反种族主义的展览前,我看见了这样一则关于讲述肤色和租房经历的故事。如果你不是白人,走进租房中介的时候,那些原先待租的房源会突然改成已出租,等你离开以后再重新变成待租状态。我站在这个橱窗前,陷入了沉思。
今天的澳洲租房市场早已数字化——所有房源都会被发布在几个主流租房网站里,并不需要再走入租房中介寻找房源。但只要你身处租房市场,这就仍是个“看人脸色”的过程。
01
旷野梦碎:一场被排外情绪裹挟的租房初体验
在搬家到澳大利亚之前,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英国求学期间,身边总有人说起要去澳大利亚“躺平”的事情。打开手机,中文社交媒体上的“打工度假”签证信息、博主们在澳大利亚过上“旷野般的人生”让人羡慕不已。在伦敦,站在火车站里候车时能听到身旁的英国年轻人们讨论想去澳大利亚寻找机会的消息,房东爷爷也聊起自己年轻时在澳大利亚度假般地生活了十几年的往事。那里似乎是一个更悠闲的,天气更好的,时薪更高而物价更低的美丽新大陆。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对这片遥远而神秘的土地充满了幻想。
这种“远方的幻想”很快就被打破了。
2025年澳洲大选前夕,有关国际生数量与租房危机的辩论是一大热门话题。许多支持限制国际生签证发放的一方认为,国际生的大量涌入挤兑了租房市场,擡高了房价,加剧了本地的住房危机,试图将经济问题的“罪魁祸首”推给声量微弱、又在本地没有投票权与政治影响力的留学生群体。排外情绪在政策文件、新闻头条与网络舆论空间里发酵。
近处的生活里,是对中国籍博士生繁琐的签证文书审查流程与漫长的等待期,是手机推送栏里跳出的关于限制国际生数量政策的头条新闻。这些政策发散着的敌意,与日常生活中基于肤色与外来者身份歧视的浪潮,向我席卷而来。给我当头一棒的就是租房经历。它不断提示着我:作为一个外来者,这里闲适的旷野并不属于你。
原先的社区拥有美丽的水景与日落,却可惜遇上糟糕的住宅管理员
第一年,我与室友机缘巧合之下,绕过了小红书上的各种租房信息迷雾,在某个二手转让的帖子评论区的角落里在算法的帮助下遇到了一位在本地做房屋中介的华人姐姐帮助我们成功的租到了房子。
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房子是好房子,小区也是好小区,中介也是好中介,这个社区也是个生活便利、亚裔人口占比很高的宜居社区。然而,这个小区的“住宅管理员”(building manager),相当于物业,却是一个十足的种族主义者。
入住的第一天,他便以搬入申请邮件的“标题单词措辞不当”为由,拒绝我们进入。此后,我们发现他会在监控里时刻关注我们的一举一动,对中国面孔的住户严加管理,轻易以违规罚款为由对我们指手画脚,提出批评,甚至在监控里观察我们在小区门口路上的举动并以报警威胁,指责我们违规使用小板车运重物,又批评我一位邻居朋友等待出租车的位置错误。还限制我们使用房屋自带的车位。
我气愤不已,发帖寻求帮助,却发现租客是没有权利参与投票,影响住宅管理员的任职的。十年前在悉尼留学、现已学成归国的陌生网友说,此人在此盘踞多年,没有料到这么多年还是如此。终于熬到合同到期,旧室友决定留在原社区,而我决定搬离这个伤心地,逃离种族歧视的爪牙,也刚好可以搬到一个离学校更近、通勤更便利的地方。
搬家当天最后一次和住宅管理员打交道,紧张的神经终于放松,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02
十五分钟的试炼:在制度与人情之间摸索租房之道
在澳大利亚,租房市场高度依赖房产中介,房东直租的房子少之又少。 这一流程相当制度化,一方面是由于澳大利亚的房地产市场是其经济的重要驱动力之一。房市的竞争激烈以后,似乎一切围绕其发生的服务都朝着精细化、内卷化的方向发展。另一方面,因住房危机加剧而导致的租房常态化,以及历史上曾经发生的房东恶意涨价、驱赶房客或是诱导竞价的恶性行为导致公民的基本居住权易受到侵害。
法律因而寻求在保护房东的“财产权”与租客的“生存权”中寻求有机平衡。以我所在的新南威尔士州为例,此地的《住宅租赁法》规定了房东除违约、滞纳等合法理由外,不能随意终止租约驱赶租客,且需承担基本的维修责任。所有押金需交到新南威尔士州的政府官网,期间有任何纠纷都可以发至fair trading(公平交易)裁决以保障交易双方的正当权益。
新南威尔士州政府的公平交易网站
于是,持牌房屋中介在这一流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一般来说,房源发布在几大主流房产网站后,中介会公布这套房子的线下看房日期与时间,每场线下看房大致会持续十五分钟。这十五分钟内,中介会在场招待来看房的租客,登记信息,并在观看结束后给大家以短信或邮件形式发布租房申请链接。若没有去线下看房,则无法得到申请链接,于是就无法递交租房申请。递交申请材料以后中介会审核所有候选人的信息,再决定将心仪的候选人发送到房东处,由房东裁决,最终租给什么样的租客。
正因为法律赋予了租客明确而看似强势的权益保障机制,一旦签下租约,房东与中介终止合同、解决纠纷都将经历复杂而耗时的流程,甚至具有败诉风险。因此,中介与房东在筛选候选人时十分谨慎,多方考量,力求租房历史信用良好、房屋维护恰当、支付能力稳定的租客。文化差异所导致的房屋使用习惯差异,以及留学生学期结束提前回国而提前终止租约的风险都会被纳入考量范围。也就是说,法律的“保护性”,也在一定程度上反向塑造了租房市场的门槛。
线下看房时总会提前到一会儿,在附近的街区走走看看
听说我要租房,许多朋友都给我传授了一些经验——在线下看房时和中介“混个脸熟”非常重要。有位朋友说,去年他其实很想租学校附近步行可达的,具有澳式风情的”排屋“,但去线下看房的时候,发现中介对他们几个中国人爱答不理,对本地人却十分热情,便作罢,最后还是租在了华人区,让我多加注意。另一位朋友听说我即将搬家,需要找房看房,便告诫我一定要提早至少一个月开始,多去几次线下看房的现场,多加观察,什么样的房子会让你通过,什么样的房子会立马把你拒绝。看个三五套,经验就有了。大家都说,线下看房的时候,一定要多和中介们聊天,多互动,多表达对房子的喜爱之情,让中介对你留有一个好印象——听起来很像面试。
03
被挑选的权利:种族与租房申请中的微妙边界
线下看房堪称悉尼社会观察,我浸润式地体验了这种微妙而复杂的歧视。
每次看房都会详细记录房屋环境、朝向与配置
第一次看房便出师不利,那位中介到达住宅门口后便开始与其他人友好聊天,我站在队伍中央,却好似没有看见我,只和来看房的明显是本地人的租客交流——之前住哪儿,为什么想搬家,这个社区挺好的,这套房子朝向也不错,没有洗衣机但是有烘干机…… 我试图插话,却似乎无人在意,话音落下只能被空气接住,显得有些自讨没趣。快要离开时,那位中介才叫住我,说要留下我的联系方式,给我发申请链接。于是在接下去的看房经历中,我发现有的中介只和明显是白人的租客热情交流、谈笑风生,虽然对我依旧表面礼貌,有问有答,却眼神躲闪,避免房屋硬件信息以外的交流。
有的中介在我登记信息报出英文名的时候反驳并强调——我要的是你的真名,不要英文名。在后续填写申请信息的时候,我们发现,在这样一个为了避免歧视,在找工作时简历都不应该放照片的地方,有一个租房申请系统却强烈建议提交个人形象照片——一目了然。
大部分的申请网站都需要详细填写自己的雇佣信息、经济情况和过去的居住史等相关信息
经历重重困难,终于找到心仪的房子后,我和室友准备了个人陈述、银行流水、雇主与前中介的推荐信,申请流程比找工作还繁琐,甚至超过申请博士入学资格所需的推荐信数量。过程中,有些系统还要求追溯近两三年的地址记录,并提供前房东或中介的推荐信验证身份,有时还需提供当时合同中所有共同承租人的信息。然而我早已离英,许多联系信息早已遗失,这些信息不填好,系统就无法跳转“下一页”,也就无法顺利提交申请。有些中介同意我先随意填写一些信息以绕过网站的限制,再在附件提交合同扫描件以作为证明文件,有些却一定要我提交推荐人的联系方式。其中一段住宿经历,是在英国剑桥大学读书时住过的书院宿舍,住宿合同以“录取通知书”的形式发放,我只好邮件致函书院的工作人员——非求取学术推荐信,竟是为了毕业后的租房申请做推荐人。
我把这一波三折的经历讲给朋友们听,发现有人一年本地租房记录就足够,也有人被追溯提交多年前本科时期的宿管推荐信。在我已有本地租房记录和前中介推荐信的基础上,那些依旧坚持需要查证过去多年的英国租房记录与推荐信的某些中介,或许是在用复杂繁琐的流程来让我主动知难而退。
04
移民间的共鸣
提交前几轮的申请后,不出所料,大部分申请都被拒绝了。有一些在看房时就能感到中介微妙而冷漠的态度的房子,果然连第一轮初筛都没有通过便收到了失败的通知。身边的朋友们开始建议,要么转向华人、留学生聚集的社区,要么加价申请。然而,我愈挫愈勇,在逐渐“摸清门道”以后,事情终于迎来了转机。
那之后一路上遇到了很多很友好的中介,在看房的过程中,能感受出来他们或许和我一样,都是有着跨国工作或海外移民背景的人。有些中介十分耐心,对手下的房子了如指掌,又十分热情。大部分时候,我们的英语口音都不是那么地“本土”或“正宗”,但尽力细致地聊着房子的方方面面,设施,社区环境,交通……
这期间,和一位中介聊起在填写系统遇到海外地址的各种困难时,他说:“真抱歉,不应该这样的。每个国家的情况都不一样,但我们的系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澳大利亚总是用本地的标准衡量全球。我和我之前的许多客户也有很多海外经历,没关系,人年轻的时候有不同国家的生活经历是很好的一件事,你应该为此骄傲才对!”哥们笑着,又说:“我们最关心的其实是——你能付得起房租就好!”。与他们交谈后,甚至有时会惋惜,因为种种“不合适”和“更合适”,最终没能租下那些房子。
最后,我们顺利租到了心仪的房子。看房的那一天,中介大哥操着一口南欧口音的英语,热情洋溢地带我们看了整座公寓楼,甚至连防火楼梯与火灾逃生路线都细致地介绍了。签完合同,去名字是法语的中介公司拿钥匙,大哥很细致地把每一把钥匙都拍照加了注释与用途,又嘱咐我们千万别忘带钥匙,把自己关门外。在场的另一位房产经理也过来握手,她讲起自己以前在别的国家生活的经历,闲聊着悉尼最近的南极刮来的寒流,竟然比她那地处寒带的祖国还要冷。
我突然意识到,噢,原来大家都不是“本地人”。相似的移居经历,或许让人更能共情来到陌生国度打拼者的不易。“外来者”们在这里悄悄织起了细细密密的网,在悉尼冬日的寒潮里,将我温暖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