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遇害17年后，Sunny有了自己的孩子。
她用父亲的名字作为孩子的Middle Name，“这是姥爷给孙子最好的礼物。”
2008年那个夏天的夜晚，墨尔本华裔博士曹中军在步行回家的途中，无辜遭遇一群青少年暴力袭击。
他的生命，以及这个家庭的幸福，被永久定格在了4天以后。
17年后，女儿Sunny提及杀父之仇时，在电话那头嚎啕大哭。
“我还是没法平静地谈我爸的事。”
“忍不住地恨！”她说，“生活刚刚好一点，刚刚看到希望，希望就没了。”
“我爸这辈子很不容易”
“我爸这辈子很不容易。”Sunny说。
提起曹中军这个名字，很多来澳洲不久的华人也许并无印象。这个从河南农村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华裔学者，最终殒命墨尔本。
2008年的悲剧发生前，他已经在澳洲生活了10年。并获得了莫纳什大学奖学金，完成了数学博士学位。
3年后，妻子周静芳也带着女儿来了澳洲。她进入墨尔本大学搞化学研究，后又去了南澳大学读博，曹中军则进入维州大学担任助理研究员。
曹中军和周静芳曾经的幸福生活（图片来源：供图）
与许多在澳洲的学者家庭一样，为了这份难得的工作，夫妻俩不得不异地相隔。曹每隔3、4个星期会回一趟南澳，陪妻女生活几天。买菜做饭，添置好家里的日常用品，再匆匆赶回墨尔本工作。
那段日子艰苦而拮据。为了贴补家用，这对夫妻每周末都去中文学校教书。周静芳读博时，每天坐车来回都要3小时路程，Sunny常常要等到晚上9点才能吃上晚饭。不过，相濡以沫的幸福让他们无所畏惧，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聚少离多难挡父女情深。Sunny来澳洲后的第一个圣诞节，曹中军买了个小的圣诞老人像送给她。“多傻的一个人，你知道吗？他竟然把礼物塞到我的鞋子里！”
说着说着，她在电话那头笑了，又沉默了。
“刚刚看到希望，希望就没了”
2007年底，曹中军在维大被提拔为正式研究员，并拿到了永久offer。周静芳开始着手准备举家搬往墨尔本，Sunny的转学也提上日程。
那年圣诞，这家人开着那辆老爷车，在悉尼、堪培拉、墨尔本和阿德莱德自驾游玩，沉浸在对团聚的憧憬中，却不知道灾难已悄然逼近。
曹中军和周静芳曾经的幸福生活（图片来源：供图）
2008年1月22日，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下班前，曹中军给妻子打了个电话，说在北区看了个Townhouse，打算周末去看房，准备买下来一家团圆。两人在网上幸福地商讨，直到10点半左右结束。
曹踏着夜色独自往家赶路，在离家仅500米远处，他遇到了那一伙8名以施暴为乐的恶少。他们原准备“咖喱狂欢”殴抢印度人，偶遇回家途中的曹博士。
短短几分钟时间里，曹中军被无端殴打致头部重伤昏迷。匪徒抢走他的手机和身上仅有的15元现金，一哄而散。
在此之前，Sunny从约200人中脱颖而出考得私校奖学金，父亲出事这天是她的入学首日。那年，她16岁。
“生活刚刚好一点，刚刚看到希望，希望就没了。”
“万一他会醒呢？万一呢？”
接到噩耗已是隔日。
“妈妈打来电话，在电话里哭。她说，‘你爸出事了，要赶快赶去墨尔本。’”
对这段记忆，Sunny至今都感觉不真实。从学校直接赶去机场，坐在飞机上，周静芳一直在啜泣。电视小屏幕上在反复播放一段电影片花，一直闪现“死”的字样，这让Sunny有不祥的预感。
到了墨尔本，警方已经安排好了住宿，房间号带个“4”。Sunny还记得，母亲坚持说不吉利，执拗地希望换一间房。“我妈是从来、完全不迷信的人，那一刻，她应该是很怕会有最坏的结果。”
在皇家墨尔本医院，Sunny看到了躺在病床上靠呼吸机维持生命的父亲。“头发都剃了，身上插着管子。“我们一直在不停地掐他，万一他有反应呢？万一他会醒来呢？”这对母女昼夜陪护了4天，始终没有等到曹中军醒来。
他被宣布死亡的这天，是澳洲国庆日。
时任总理陆克文在堪培拉的入籍仪式上欢迎新移民之际，在墨尔本这间病房里，周静芳和Sunny哭到几近昏阙。
“我再也没等到我的氧气”
父亲的去世，对尚未成年的女儿来说，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
在接下来的一年里，Sunny都没法安心学习。她学会了抽烟喝酒，也变得沉默。当年数学每次都考HD的她，常常只剩勉强及格。
“很长一段时间里，至少过去10年后，我都觉得这（父亲去世）不真实。尽管我哭得很伤心，我还是不认为这是真的。”
曹中军和周静芳曾经的幸福生活（图片来源：供图）
或许在葬礼过去数月后，Sunny的自我挣扎才真正开始。“每过几周，突然会心里一疼，‘是不是我爸该回来了？’”这种周而复始的挂念，让痛苦变得绵长不绝。
“感觉特别缺氧，心口闷，像压着块大石头。好像我爸回来就会有氧气了一样，但我再也没有等到我的氧气。”
她还记得事发7、8年后，给最好的朋友打电话、午夜失控疯狂爆哭的那一幕。哭，成了她疗愈自己的方式，“时不时会想起我爸，经常哭。”
“哭一场会好一点，但过阵子（痛）还会回来。”
“可能到五六十岁的时候，我还是这样，想到我爸就会哭。”
父亲出事的地方，成了Sunny心底的“禁地”。如果在墨尔本开车，要经过当年案发的Footscray区，她一定会绕路，就算打车也一定会请司机避开。
“坐Sky Bus进城，路上会看到指向Footscray的路牌。我会主动想些其他事情，让自己不那么难受。”
“这个地方，我永远都不会去。”
“真的很心疼我妈”
不仅是Sunny，周静芳也被击溃了。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在思念面前都一败涂地。
“有时候走到书房，看到我妈在听老歌，听着听着就哭了。她说，‘我很想你爸。’”
“我现在也不能听中文老歌，听了就会难受。”
周静芳与Sunny相依为命，在思念面前一败涂地（图片来源：供图）
Sunny还记得，读大学以后，有天晚上跟朋友见面到很晚。“回家推开门那一刻，看见我妈的背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发呆。”
“我的眼泪‘哗’的就下来了。我知道她很想我爸，我要是不在身边，就只剩她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从那以后，Sunny少往外跑，尽量多陪母亲。“有时候晚上会陪我妈睡一个床，听见她躺在那里哭。”
“我真的很心疼我妈。”
Sunny大学毕业后，在外地工作过一段时间，最终又回了阿德莱德，放心不下母亲是主要原因之一。
“我要回来陪着她，”她说，“别看我们生活中常常叮呤咣啷吵架，但如果遇到什么事情，我一定会第一个给她打电话。”
“不公平，他凭什么还活着？！”
Sunny一直心存遗憾，当年没有在争取重判凶手这件事情上全力以赴。
这群人中，除21岁主犯被判入狱15年且10年不准假释之外，其他人只需在青少年惩教中心短期服刑，半数甚至未予起诉。
“判得太短了！”这个案子当年曾引起墨尔本华人社区高度关注，4000人联名请愿，要求检方上诉，但最终被拒绝。
“记得有个警察劝我们不要上诉，上诉就是浪费大家时间的感觉。”母女俩最终无奈接受了这个结果。
“过了10年后，我时不时在想，‘他（主犯）是不是已经出狱了？“Sunny对此耿耿于怀，“我觉得很不公平，他凭什么还活着？！”
“我是一个和平主义者，但我还是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就算不一定成功，我也会全力去争取！”
“我恨！一想到这件事，我就忍不住地恨！”
“除了生死，其他都是小事”
时隔17年以后，Sunny的生活终于继续慢慢前行。
名牌大学毕业，工作体面，每年做慈善，捐钱捐物。
她最近刚迎接第一个孩子的降临，孩子的Middle Name，用的是曹中军的名字。“这是姥爷给孙子最好的礼物，也是我怀念他的方式之一。”
“如果我爸还在，看到我的孩子，该有多好？他肯定会很开心。”
过了这么多年，Sunny有时还会梦到父亲。“梦里看得清他的脸，看到他笑的样子。”
“前十年是非常痛的十年，十年后稍微好一点。生活还要继续，不能每天都在哭，我爸也不想看到我们这样子。”
这段经历让Sunny的性格变得敏感而悲观，但也正因为悲观，她更珍惜眼前和当下，也更“佛性”。
“有大事发生的时候，我都告诉我自己，我能挺过去。”
“除了生死，其他都是小事。”
采访后记
17年前，惨案发生后，笔者曾专访周静芳。
彼时从未料到，有朝一日又会和Sunny有这份交集。
后者一度在电话那头失声痛哭，一如其母亲当年。
这份悲伤隔了这么久，岁月也没能让它消褪半分。
Sunny从未在公众视野中正式出现过。
如果不是悉尼近期频频爆出teenager袭击案，
她也会继续沉寂下去，毕生安安静静咀嚼丧父之痛。
她说，之所以站出来，一来是为了纪念父亲，也给自己一个交代。
今时今日，和大家一起振臂而呼，也许有机会推动青少年犯罪的修法。
6月21日，数以百计的悉尼华人将走上街头集会示威，
呼吁当局严惩未成年人刑事重罪。
她最后想告诉大家，“活好每一天，善待身边人，不给自己留遗憾。”
（注：应受访人要求，文中Sunny为化名）
发表于 2025-6-22 19:0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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